未完

河生

鹤成一字的划过了碧蓝的天宇,晴朗的好天,芦苇滩犹自摇曳着,三月。彤河的水刚刚开了封,村中的孩子便被盯紧了不能靠近河岸一步。哭啊闹啊的,固然不少,偷偷的下到河边,撩起裤腿浅站在河滩上张望的,一会就打起寒战,跳回岸上,拣起小石块的水漂。呆片刻,到家也少不了一顿责骂。春天,在野外,生命与危险似孪生子样的丝缠在一起,一步一步皆是悬崖。

经过一冬的严峻,睁开清明之眼的人们,对着横兀在眼前的大山长吁着气,像要把过去几月的憋闷吐个干净似的。在村里,在人群聚集的地方,漫长的寒冷也像是自然界的蓄意策划的谋杀,挣大了天眼,瞪视着这片天地中的芸芸众生。当春刚探了头,村里的老人们终于安了心,叫过孙儿,心里暗自欣庆着又熬过了一个寒冬。


翠娥略略停下手中的针线,扶扶腰,将沿脸颊滑下的碎发别在耳后,闭着眼享受着阳光的轻抚,左手下意识的护在小腹上,静静的歇息了片刻。末了重新穿了针,缀上膝头的自家制的黑袄。一并天地的安宁,照在院落里,让人安下心来。

这便是一日日,一年年的厮守,安宁自足,多得出欣悦的境地,慕羡着眷侣。

偏偏的,忽然传来的鹤鸣,硬生生尖利的割破了这一幅静图。惊的翠娥抬了头,不注意,针深深挑进了手指,红破出一点,嗒的跌落在黑袄上,生生被一汪的黑底吞没了。鹤早已没了踪迹,翠娥依然呆呆望着,寻找着。许久,才想起似的将刺破的手指在口中允着,腥气淡着化开了。

这一天,去山里的男人没有回来。


鸡鸣两遍之前,村里的人才急忙喊开了翠娥的门,一夜未合眼的翠娥站在门里,透不过火把的光,怔怔的听着。男人从山上失足摔了下来,已经找到,在芦苇丛里。

是。是。我去。

村里来报信的人没有说男人是生是死。只叫翠娥去看。

略微紧紧衣服,捋捋头发,翠娥扣上房门,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报信来的村民后面,火把忽闪着的光亮,或明或暗的打在她的脸上,仿佛加上了天然的悲戚面具。别家院落里拴的狗偶尔吠了几声,窗扉中的咳嗽声亦不甚真切。只有路是明的,黑中火把照着,引她向芦苇滩走。

翠娥隐约中觉得有温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,行路,消息,火把,一切都似幽隐的梦,只想睡,只想睡下不再醒来。不去接受沉淀的冰冷事实。


曾经

之后的几个月,翠娥成为村里最值得同情的人,东家西家的婆婆,媳妇们,提起她,总也是泪水涟涟的,命苦啊,命苦啊的评论着,打着标签,随意施舍着同情心。

被遗忘的旧事又撺掇的抬了头,连着新近的噩耗,翠娥命硬这点,已成了定论。翠娥的婆婆悲哀的看了看她,又回到自己的祖房里,稀疏了走动。喧嚣中,只有翠娥一点是静的,静得让人生疑。


仿佛回到奶奶去死的那会,村里人念叨着翠娥克死了爹娘,如今老太太也熬不住,伸了腿了。那年她18岁,还未嫁人。

奶奶在咽气前料到村中人的闲言碎语,已经不能说话,只是含了泪,握着翠娥的手,看着。渐渐的凉了气息,眼散开,泪停了。亲戚哭天抢地的声音中,翠娥伸出手,合上奶奶的眼睛。

不言语,服了丧,只是沿着老人去世的床坐着,过了半年。服丧期过了,也依然穿着黑色的衣服,仍然不太说话,不看人。

怪丫头。村中人在谈论她命硬的时候总要加上的一句,好象这一句就足够解释克死周围人的原因了。


日子

这时候,男人在村里截下了翠娥,上了船,远荡到芦苇丛中。恰恰的也是那一年的三月开春,彤山上的花枝才冒出头,春风些许的刮起来。


翠娥成了男人的女人。村中的碎语看着男人的份上稍稍平消了一些,大大小小的瞪着眼睛,瞅着男人,心里算计着他指不定就倒下去,再也不醒了。翠娥作了普通的村妇,烧水做饭,织布缝衣,日末站在门口等男人回来,一日一日,一生似乎就这样定论了。不生半点嫌疑和苛刻,守着,光华或者信仰。


去山里。

做什么?

打野鸡。

恩。

给你补补身体。

恩。



男人确实是死了。翠娥赶到的时候,他的身体已经僵硬的无一丝热气。成了物件,那躯体便判了世界的更替,以此为时间点,之前,之后,再无相同之处。黑袄上浸了血,留下痕迹,却不见流动的生气。就了火把,翠娥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着,这还是他吗,这样睡着,在这里。眼眶黑洞洞的吸了光线,翠娥上前,一惊,天地翻转着褪了色,跌倒在泥地上。芦苇忽的晃起来,成就了惧人的舞蹈。

迎向她的,是血生生的白肉淋漓,村人说,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,怕是眼珠让周围的鹤叨了去。

是男人,死了,躺在那里,眼球让鹤叨了。

回了神,翠娥蹭过男人身边,伸出手,颤颤的合上那片空洞的黑,瞪视着天空的黑。



河生

九月里,河生降临在翠娥的身边。乖恬眼神的男孩,象含了水似的一汪望着世界的未知,咿咿呀呀的叫着。不太哭,也并不闹人。穿着翠娥改小的衣服,躺在炕上,和随着翠娥的身影。翠娥时而怔怔的看着那汪眼神,伸手轻抚,又克制似的绞起了手,背过身去。


“这到底是什么着?”满月里婆婆来望,心疼得将河生抱在怀里,逗着鸟儿云儿的指给他看,低头时见小孩手里攥着的白色玩具似的东西,问道。

“蛋。”

“蛋?”

“鹤蛋。”

“鹤蛋?”婆婆惊得扭头盯上翠娥的脸,不可置信的望望,又回头注视着孙子手中的蛋。一句再说不出。


跑着。重。身子。扶着那命。揣上的这些。是仇。是血。是短暂的欢愉。是长久的别离。是过往被剥夺的,被欺辱,被抛弃。是种种种种。

不可摆脱的罪。要偿。用血肉,用骨水来偿。

哪怕是断了此后的恩泽,不可饶恕,不可妥协,不可放过。

吃掉它。吃掉它。吃掉他。吃掉她。吃掉。


女孩就叫彤生。男孩叫河生吧。

婆婆说应该是男孩。

那大体是。等长大后我带他去打野鸡,女孩你教她女红。

恩。

会有很多孩子。围在这里。

恩。


翠娥怀揣着鹤蛋,不管不顾的疯跑回了屋里。猛地关了门,锁上。向灶台冲去。烧水,不等开,就将蛋放了进去。逃到里屋的炕上,咚咚的听锅盖的响。

恍惚睡了去,水烧着也干了。


跳。左右左右。上下上下。舞。单脚双脚。圈。划过天空。大河。芦苇。冬夏。雨晴。短长。

骨血。蛋。还给。还给。还给。死。活。还给。


鹤来过。一夜。未停的舞。单脚。是梦吧。怕是梦吧。如果是梦,为什么不能醒。又不能睡。谁来过,手掌,额头,黑的瞳。谁,来过?


又是三月。河生已经能从村头跑到村尾。讨个家婆婆媳妇的喜欢,挣小块的糖,紧紧地攥在手里,回来带给翠娥。偶尔的日子,翠娥带河生去奶奶和男人的坟前坐着,他也不闹,磕了头,坐在一边,看看翠娥,看看鸟儿,涂涂画画。待着翠娥来牵他的手。不多说话,转了眼睛,聪明神慧的洞视着周围。

“娘。”

“哎。”

“为什么要叫河生呢,娘?”

“……”

“娘?”

“是啊。为什么呢?他……是为什么呢?”

沉默了许久,河生觉得被牵着的手紧的疼,抬眼看看翠娥,水,滴滴寂寥的滑落下来,打在他的手背,也打在彤山脚下的土地上,悄然没了踪迹,只有,些许的暖意,裹着滋润,淡然的失却了。

   
评论
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